Ringo boo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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苦夏长

  苦夏长

CP:花羊(花哥X道长)

1

“所以你这小道长不守着你们那纯阳宫修仙问道,下山来打算干嘛呢?”我问付江流。

他把背脊挺得笔直,傲然道:“自是拯救苍生。”

“苍生啊……这有什么好救的。”我笑起来,啜了一口茶,“反正都得死的。”

付江流像是被我的话吓着了,一双眼瞪得老大,嘴无声地张阖着,似想要说点什么来反驳我。

我见他这模样憨傻,忍不住更想作弄他。

“你怎么就知道这苍生想要被拯救呢?”

“因为……”

“你怎么知道多活一天就是好的?”

“我……”

“你又怎么觉得自己能以一己之力来救天下呢?”

付江流每每开口都被我打断,一张脸憋得通红。

我知道他想什么,这轻狂正当时的年纪,哪个不想闯荡江湖,哪个不是心系天下?只恨不得一腔热血全撒给疆场,好谱一曲功成名就,万古流芳。

我撑脑袋看着他,从他的眉头看到下巴颏儿。其实付江流也比我小不了多少,但他身上那种少年意气,我却早没了。

不过一个乡野大夫,倒也的确用不着什么豪情壮志。

柴米油盐,碌碌一生,足以。

2

我就是个给人看病的。姓名不重要,反正来的人都叫我一声大夫。

平日里我就给人把把脉,抓抓药,看个小伤小病的。

其余时候我就躺在板凳上小睡,运气好的话还能做个黄粱梦乐呵乐呵。

付江流来的时候我就正在睡午觉。

这小子是被几个村民抬进来的,来的时候已经昏过去了,一身白衣染血。

我被喊醒的时候,吓了一跳,忙蹲下身来查看他的伤口。

好在都是些皮外伤,缝一缝养着就好。我把他安置在了里屋的榻上。

我后来才从村民口中知道,这小鬼是刚从纯阳宫上下来的小道长,路过的时候见有强盗拦路劫财便上去逞英雄了,结果打是打赢了,就是自己也身中数刀,血流不止,昏了过去。

真是蠢得可以,我一面想着一面拧了手巾替他擦去额上渗的汗。

3

少年郎就是好呀,不出几日就又活蹦乱跳的了。我咂着酒这么想。

付江流他好了伤,身上却没什么银两可以当医治的酬劳,我也不是白做工的,自然就由他来打打下手,以身抵债了。刚好我也积了一堆杂务,有人搭把手正好。

“你不是个普通的乡野大夫。”养好伤的第三天他边捣药边这么给我下了结论。

“哦?”我端着酒壶的手顿了顿,“何以见得?”

“你是万花谷里的弟子。我见过这缝针的手法。”他笃定道。

“那又如何?”

“你明明医术那么好,为什么……就只甘心在这儿呆着?”

我又咂了口酒。酒里掺过水,味道淡得可以,尝起来没滋没味。

“因为啊,我早些年杀了人,被逐出师门了。心法废尽,有的也就只有这点缝缝补补的手艺了。也只够当个蹩脚大夫混口饭吃呀。”

付江流愣住了,一时忘记了捣药。

我站起身来,伸了个懒腰:“这天气不错,倒挺适合小睡。”

4

我挺喜欢睡觉。因为睡着了,就什么也管不着了。

不过近来我睡得少了,因为付江流在这儿。

我到不是担心这小鬼没还清药钱就跑路,只是这小鬼常常闹得我心烦,乱了心绪,觉睡着也不如以前那般舒坦了。

自从告诉他我被逐出师门之后,他总一副满怀心事,欲言又止的模样地在我附近晃悠。某次小睡醒来发现他就在一旁坐着盯着我,把我吓得够呛。

我明白他好奇,但又碍于道义原则一类的不便开口问询。

对于江湖人来说,手上沾血不是什么稀罕事儿。但对于一个行医的来说这就有些让人心惊了。

救人的成了杀人的,这不是本末倒置么。就像菩萨拿了屠夫的剔骨刀,这形象怎么都看着骇人。

不过付江流到底没有来问我,他老老实实地干他的活儿,挑水劈柴捣药。偶尔被我支使着去买两壶淡酒配小菜,也跑得勤快。

除了他总时不时摆出那副心忧天下的沉重脸色,其他到算好。

很快过了半月,付江流的债算是还清了。他冲我告别,我不耐烦地挥了挥手,当送神。

付江流走那天我照例又躺在长凳上睡觉,难得地做了个梦,梦里来了位故人,他冲我笑得温温柔柔。我却猛地醒了过来,背上渗着冷汗。

5

昨天有个丐帮小鬼被人丢在了我的医馆门口,被揍得那叫一个惨,鼻子眼睛都快分不清了。但当我瞧完却发现,这揍人的偏偏都避开了要害,故意照着显眼却又不真正伤人的地方打。看着凄惨,实则倒也没伤及性命,不过落个几天疼痛罢了。

那个养伤的小鬼醒来后就一副心有所思的模样。

我嗤了一口,这状况,八成又脱不开个“情”字。

“求不得的,就算了吧。”我随口劝道。

那小子含糊地应了一声。我知道这当然是算不了的,但我又能说什么呢?

丐帮小鬼好了之后就走了,我继续闲散过活,直到付江流又找上了我。

6

这次,付江流没伤也没病,他只是顺道过来看看我。

我没问缘由,但心里有几分高兴。毕竟这小乡村的日子过久了,是无聊了些。

我备了些淡酒和小菜,陪他吃了一顿。

我这人有点儿坏毛病,酒喝多了就多话,拉着付江流扯东扯西。

“你这名儿,谁给取得?”我问他。

“我师父。”他回我。

我撇了撇嘴。

付江流诧异,皱了眉问我:“怎么了?”

“没什么。”我说着,夹了一箸小菜进嘴里,慢慢嚼着。

付江流,付了一江东流水。

却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。

“那……你的名字呢?”他问我。

我笑了,默默不语。

连我姓名也不知,却待我如故友,固然是天真得紧。

末了我仍没告诉他,他也没再继续追问,仍旧叫我一声“大夫”。

7

那天我做了件坏事儿。本来吧,我向来只买点儿淡酒兑着水喝。但那日我却也不知怎么想的,瞧着付江流那仙风道骨,正气凛然的模样,便一时心血来潮,把淡酒换成了前些日子那个丐帮小鬼落下的一坛猴儿酒。

我故意劝了他几杯,他推辞不过也就咕噜咕噜地往喉咙里灌。看得出来他是不喝酒的那类,不过几杯下肚,脸却红的跟个猴屁股似得。

而喝多了的付江流话多了起来,到了喝第六杯酒的时候,我大约把付江流的身世打听了个七七八八。

他爹娘都去世得早,那时候付江流还是个奶娃娃,是他爹的一位故交收容了他,带上了纯阳宫抚育至今。

听说,付江流他爹曾经是位挺有名的侠士,只是后来战死疆场了。倒也难怪付江流养成了现在这般性子。

我倒空酒坛的时候,天色将近日暮,而付江流却早已经栽到桌子下面去了。

8

我把付江流背回了屋里,放到榻上,替他脱了外衣鞋袜和头冠。他酒品尚且算好,喝多了也只不过呼呼大睡,不吵也不闹。

睡着了的付江流没了白日里常挂着的那副苦大仇深脸,看起来更年轻一些。他脸上还带着酒劲儿染上的绯红,衬着他那一身白衣,此时看来却尤为可爱。

也不知道他梦到了什么,他蓦地砸了砸嘴,声音响亮,像个偷了糖吃的小鬼。

我忍不得兀自笑起来,替他盖了被,吹灭了灯,正要起身出门去。付江流去一把抓住了我的衣袖,死死攥在手里。

“大夫……别走……”他小声嘟囔着,撒娇似得。

我想了想,在床边坐下了,一坐就是一夜。

9

第二天付江流醒来的时候就遭罪了。他捧着脑袋在床上哼唧。我端过去一碗醒酒汤,他忙不迭地抢过去喝了。

我也算罪魁祸首,便由得他占了我的床位躺着。我给他端了些稀粥和小菜放在一边,嘱咐他睡下,自己便去外面呆着,以免有病患上门。

我守得呵欠连连,却连个人影都没有。这到也是好事。我也不知道我今天这状况扎针会不会直接把人扎废掉。

过了晌午,付江流起来了。他到大堂来找我,站在门边儿踌躇了半晌,显得有些羞愧。

我注意到他已经梳洗过了,又成了他那个小道长模样。

他冲我行了一礼,我点了点头,看着他又走了。

之后好几天,我都在回味付江流离去的背影。

白衣翩翩,到着实好风景。

当然,比不上昨晚睡得迷迷糊糊说梦话的那只小家伙。

10

我是很难得做梦的,往往一觉好眠。但近来不知道是不是睡得太多了些,总是做梦。

梦到的,不过一位故人。

我也曾是万花弟子,自然也少不了有个师兄二三人。

对于那些同门,其实我都记不怎么起来了。但卫怀幽除外。他是唯一一个会入我梦里来的旧人。

梦里的卫怀幽总还是青年模样,眉目温润,不曾变改。

我一觉醒来天色已晚,斜阳照过前厅,落下昏黄一片

这时我蓦然想起,距我因毒杀他而被逐出师门大约已经过了五六个年头了罢。

11

那之后付江流没再来找我,但偶尔会寄来书信。无非是说说自己最近的经历,又除了什么恶,行了什么善。

我心觉好笑,这些事儿不去跟自家师父汇报,到跟我说了这么多,后来一想,他师父早已过世,如今无亲无故的,也只好找着我这闲人拉扯。但我总觉得他到底是少年心性,是变着花样的找人撒娇。

我没回信,他行踪不定,写了也收不到。但每次他来了信我却也都好好收着,一张张叠好了放在枕头下边儿。

等到年关的时候,那摞信已经叠得太高了,睡起来脖子疼。我只得换了个木匣子来装。但我刚找来木匣没多久,付江流的音信突然就断了。

我等了挺久,但却什么也没等来。我犹豫良久,把木匣子塞进了床底,接着当我的闲散大夫,看病抓药,睡午觉。

只是,这觉却是越睡越短了。

我暗自笑自己,这不过是结交了个相识,怎么却像害了相思病似得。

但奈何不得,我次日照样盼着来信。

12

过了年关,信还是没来。偶有江湖人来我这小医馆里买点儿伤药,我就顺带打听一下付江流的行踪。

但这无异于大海捞针。江湖之大,寻人哪有那么简单。

就这么着一直到了立春,莺鸣柳绿,这僻静小镇难得地多了几分生气。

前日下了几场春雨,我趁着气候还舒爽,把房子里外打扫了一番。那个被塞在床底的木匣子拖出来时也已积了一层灰了。我掸去灰尘,拿出里面叠好的信。

本来只是想着收整收整便好,这一拿起来却忍不住看了下去,一封接一封的,没了个完。

这封写得是他去了巴陵,见过了桃花林。

那封是写他斩杀了九溪龟圣,纯粹来夸耀的。

还有那封是他说他在路上认识了一对丐帮师徒,又说那女弟子武功如何了得的。

还有……

我重看过后一一折好收了回去,却不想这一抬头却已过正午。半天就这么耗了过去。

13

常言道人生乃轮回。有时候我觉得这话真不假,人生的确就是兜圈子,生老病死,无休无止。

比如后来我就又捡到了当初那个丐帮小鬼,不过彼时他在身量上已经不能叫做小鬼了。这次倒是没被揍,但却被下了药,昏得跟头死猪似得。

下药的人显然不通医理,迷药下的过量了,我生怕这小子会一睡不起,忙给他灌了药下去,扎了几针。

好在小鬼皮实又命硬,次日便醒了过来。之后我问他决定怎么办。

“去找她。”他说得铿锵有力。

我看着他的背影。心里蓦地有个想法,也许当初我也该去找付江流,至少去确认他是否平安。

但想归想,已经过了那个时间,多想无益。

我只是暗自怀着那么点儿希望,希望还能遇见那个小道士,看看他现在怎么样。

14

不知什么时候起,我开始暗自求祷再见付江流一面。

我也不明白我怎么就对这个小道长上了心。许是第一次看见他信誓旦旦要拯救苍生的时候,又或者是他酒醉得满面通红拉着我的袖子不放的时候。

我有时候会想,如果我当初没有毒杀卫怀幽,而继续留在万花谷,是不是我也会成为一个胸怀天下,济世仁心的大夫。

但好在生活没那么如果,我想了一会儿就不想了,开始扇着扇子煎药。

但有一件事我可以确定,就是如果卫怀幽没有死,那么他一定会成为名满天下的大夫。说不定,还会桃李满天下,美名万古传呢。

不过距我所知,卫怀幽也只收过两个徒弟,都是姑娘,还都是丐帮弟子。他没传过她们医术,自他死后,那两个小姑娘我就没再见过了。只记得两个人,一个冷若冰霜,而另一个则整日笑颜如花。

15

最近日子不太平,逃路的难民渐渐多了起来。我却还是那副懒散模样。有好心人跑来提醒我。但其实天下大乱的事我也不是不知,哪怕这小村再默默无闻,却也好歹有江湖人往来。

只是我知了又如何?

若这天下真的该要毁了,我一个没什么本事的乡野大夫能跑哪儿去?到头来也不过是几日苟延残喘,没什么意思。

有人说我疯了,我咧嘴一笑:“疯了好,疯了没烦恼。”作势要拿针扎人,吓得别人转身就跑。

16

我也不知道我守着这个小医馆还能干嘛,但我还是没走。

逃难的人都跑得差不多了,这个村子冷清得厉害,只剩几个乞丐还赖活着。

好在我自己后院有个小菜园,平日里自己种着点儿菜,倒也不至于饿死。

最大的困境就是我无聊透顶,整日无所事事,只好回忆点儿过去来解闷。

我想起自己被师父领入万花谷的时候年纪还小,人生地不熟的,总会哭闹。

师父也不知怎么带我这样年纪的小孩儿,反倒是师兄卫怀幽来照顾我。

那个时候我觉得卫怀幽就是天下最善良最好的人。他是师父的得意弟子,等到他出师了,在江湖上也是美誉不断。他救人不问出身,不问派系,只要有难便施以援手。他虽然不像那其他江湖人那样比划刀剑,但他无疑是我心里的英雄,是个大侠。

我也曾想过想他一般救济天下。

17

付江流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几乎没认出他。

那天几个附近的乞丐抬着个血淋淋的家伙风风火火地赶到我这儿,说是路边儿捡着的,怕是快死了。

这些日子以来,时不时有被狼牙兵打伤的人被送到我这儿来救治。救得了的就活,救不了的就死。我心大,不怎么介意这档子事儿。

但当我看到那伤者的脸,却心中一惊。

无非几年过去,他的模样变化不大,还是那般少年郎的眉眼,只是眉峰间多生了些沉郁。他来的时候一身污秽,右边胳膊连着袖子一齐没了,半边身子浸在血里。

我从未如此拼命地想救一个人,也从未救得这般辛苦,当真是从阎王手里在抢人命。

等我停手已是次日的早上,我吹灭了燃了一夜的油灯。坐在那儿看着付江流,坐着坐着忽的睡了过去。

18

我却比付江流醒的更晚。

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然坐起身来,看着我,眼神灰败。

“你的手没了,但命却保住了。”我说。

“可你怎么知道我还想活着?”蓦地,他面无表情地回我。

“我不知道,可我想你活着。”

付江流不说话了。我也沉默着,只是端给他苦得难以下咽的药,看着他喝了下去。

我走出去,在门槛上坐下来。我抬头看着天上,天色灰蒙蒙的,看不出个所以然来,于是干脆又低下头,看着自己两只手。

我的手上还沾着血,付江流的血,褐色的污迹渗进了掌纹了,一双手看着吓人。

但我杀卫怀幽的时候,这双手却没沾半分血。

当晚付江流开始发热,脑门烫得厉害。如果他抗不过这一场,伤口恶化,就必死无疑。他在床上挣动得厉害,我知道他那断肢现在火烧似得疼,但我不能给他更多的麻药,那样他会醒不过来。

我扶着他起来,靠着我,一手揽着他的肩,一手不停地换手巾沾水替他擦拭额头。

“你以前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被逐出师门吗?你好好醒着,我就讲给你听。”我贴着他的耳朵跟他说话。

他恍惚间,轻轻点了点头。

19

我杀了我的师兄卫怀幽。我在他的饮食里下了毒,不是立即毙命的那种。久而久之,他日渐虚弱,最终五脏衰竭,气绝而死。

外人只当他是病死的。但师父发现了我的作为,当我是嫉妒生恨,废了心法逐出师门。

不过既然师父能发现我下药,卫怀幽自己又何尝不知?

卫怀幽知道得比师父更早,约是在我下药的头天就知道了。但他只是冲我微微一笑,把那碗下了毒的茶一饮而尽。

我下毒是因为我知道,卫怀幽他要什么。

别人求生,他求死。只是,他身不由己,连死也不能作主。

20

卫怀幽这一生虽短,却还算顺风顺水。尚且年幼便做了师父的亲传弟子,悟性极高,没多久就成了师父最为疼爱的那一个。我入门的时候,他已经是备受尊敬的大师兄了。

我说过,卫怀幽心软,这对医者来说是件好事。但是对卫怀幽自己来说却不然。

正是因着心软,卫怀幽谁都救。可天下之大,总归有他救不过来的。目光短浅一些的人,无非叹息一声便也过了。但卫怀幽不行。他有着那个意愿,也有着那个能力去救。救不活的,都被他归罪于了自己。那自责便石头似得,一个垒一个地压在了心上。

若卫怀幽不是这么个心软又天才的人,他会过的很好。但偏的他就是这么个人。自他出师后,这样的事只多不少。他既非观世音也非菩提祖,凭着一己之力自然救不来这众生。他是凭着一己之力在和全天下的“死”拼命。救得越多,却越觉得力不从心。

可彼时他已经成了别人口里济世仁心的医者,负着师父、同门的期待,也没那般轻易就可脱身。

我眼见着他一步步走上绝路。

21

直到有一天,卫怀幽彻底败了。他救了一个重伤的兵士,截了那人一条坏死的腿。但第二日,那人就在屋里自缢了。

卫怀幽什么也没说。师父吩咐人清理了尸体。

我在一旁看着,觉得可笑至极。

就从那时候起,卫怀幽对这人世种种死了心,一日比一日更显疲态。他不想去救了,可这念头同时也折磨着他,让他觉得自己罪无可恕。

于是,我准备杀了他。

22

那时我还年少,主意来得快,也做的果决。既然他想死不能死,我便替他下手。

毒是我精心调配的,无色无味,也不会让他走的痛苦。

而且我很清楚,如果卫怀幽不是自己想了结此生,他是不会喝下我那下了毒的茶水的。

他明知如此,却还是喝了,让我心里的忐忑淡了些。

后来的事你也都知道了,我心法尽废,被逐出师门。而卫怀幽作为英年早逝的大夫,引人唏嘘。

23

“那你为什么不让我死呢?”许久,付江流开口。他呼吸灼热,透着药的苦味。

我用手巾擦去他额头上的汗:“因为我是个自私的坏人。别人若是求死,我定是二话不说送人上路。但你不行。”

“为什么?”他几乎是带着恨意问我,但高烧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格外虚弱。

“因为我舍不得。”我说着,抬手把他圈进怀里。

付江流不再说话,咬牙忍着疼痛。我甚至能听见他牙齿打颤的细微声响。

我的侧脸贴着他的额头,感受到那烫人的温度。

24

我和卫怀幽不一样。

要说,我是浅薄而无知的那一类。不介意苍生,不介意天下。你若想让我救你,我便救。你若想死,我便也帮你。我自诩没那个权力去评断人的生死,全随那人自己作主。

但对于付江流我却忍不住动了私心。

我想这个小道长活着。即使他自己并不想,我也要留着他。

这真是自私到极点了。可我却并不为此愧疚。

25

一连几日我寸步不离地守着付江流,不给他一丝自我了断的机会。

付江流熬过了那段艰难时日,身体渐渐好转,但心绪却仍一片灰败。对着我这个整日监视他的人,自然也没有好脾气。

汤药碗筷不知道被他摔了多少回。

但归根到底是我擅自作主把人救下的,这自然也是我该受着的。

“有力气摔东西也好。”我说着,收拾掉一地狼藉。别的没有,耐心和时间我却是够的。这就是乡野闲人的好处了。

只是,我还是把他的碗换成了木头的。

就这么,我们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这事儿。

26

到了夜里,付江流偶尔会哭。攥着他空荡荡的那边衣袖,声音压得低而细,哽在喉咙里,听得人难过。

我明知那不是因为身上的病痛,却又忍不住将手环上他,一面轻拍一面哄慰。

“睡吧,睡着了就不疼了。”我说着,感觉到他的颤抖。

许多个夜里,我都是这么听着那细细的啜泣入睡的。

而有几个早晨,我醒来,发现付江流被我搂在怀里。

27

“我这样子,活着还有什么用?”有一日,付江流突然问我。他刚打翻了碗。那木头碗磕磕绊绊摔出去老远,我弯腰去捡。

“怎么没用了?”我看向他,“你不是号称要救苍生么?”

付江流苦笑着摇了摇头。仿佛那是个笑话。

我接着说:“我算不算苍生之一?”

付江流看着我,不懂我说什么。

“就当是救我吧。你要死了,我怕也不活了。”我重新替他添好饭,把碗端到他面前。

他移开了视线,抿紧嘴唇。

我接着埋头吃自己碗里的饭菜。

28

等到付江流终于是恢复好,已是一年以后了。他已经学会了用左手拿筷子吃饭,也不再摔碗。我也不必日夜看着他。只是到了夜里,我还是习惯睡在他身侧。

这次他提出要走,我没拦他。

他说要去找一个人,因为曾经允诺过别人,所以要去给个交代。这话之前他也说过,但我怕是借口,生怕他这一去就直接上黄泉路了,所以不允他去。

但如今我改了主意。有个目标对他来说总是好的。

于是我便又目送他走了。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模糊,我这才想起件事。

我还不曾告诉他我的名字。

29

付江流走了以后,我更是闲了下来。战火没怎么波及到这处偏僻小城,袭来的,只有仲夏的热浪。

只是这夜里,床榻上空出来的一块却让人睡不踏实了。

我翻了个身,把这归咎于夏夜的闷热和无休无止的蝉鸣。

30

我不知道付江流还会不会回来,只好等下去。

睡不着的雨夜里,我点着油灯,翻看付江流曾经寄给我的信。

每一封的开头都写着“大夫”两字,这俨然成了我的名。

我一页页读下来,看着自己老早就背下来的内容,抚过每封信落款处的每一个“付江流”,又是一夜不眠。

这个夏天,过的太难熬了些。

31

许是清闲日子过久了,真当坏事儿降临的时候,我毫无准备。

那日有人敲门,我照例以为是路过讨食的乞丐或者逃难的路人,没多想便开门。

这刚一开,我就挨了当头一棒,两眼一黑就栽了下去。

早听闻近日里流寇肆虐,我却没想到他们会看上我这破烂医馆。想来也是走投无路之下胡来了。

我给人绑了起来,扔在门边,虽然头破血流看着狼狈,但不碍着性命。

只可惜我这儿也没什么好抢的东西。药材他们多是不认得的,觉得无非是花花草草,也便没拿。翻箱倒柜想找点儿钱财,却只翻出了我放信的木匣。最后见实在没得拿,只把我后院种的菜给扒走了不少。

这群土匪无功而返,想必心里窝火,准备一把火烧了我这小医馆。好在有稍微有眼力见的给劝住了。这小破屋起了火怕是周围一圈都得遭殃。

于是一伙人又闹闹嚷嚷地走了,连带踹坏了我的大门。

街边那个的哑巴乞丐见人走光了,这才偷摸着过来给我解开绳子。

我按了按自己头上的伤口。血已经止住了,就是看着吓人。

看着这满屋子狼藉,我倒也不太难过,都不是什么重要东西。只是可惜了付江流的信,落在地上都给蹋脏揉皱了。

我给一张张地捡了回来,收拾了下,重新叠好,压回了枕头下边儿。

这一晚,我浑身疼得厉害,却难得睡了个长觉。

32

转眼间快入秋了,我已经是笃定付江流不会回来了,但这颗心却还是放不下。

我暗自笑自己,早知如此,当初该干脆把他手脚都卸了,养在身边,日夜照顾。

这念头恶毒到骇人。但想归想,我知道自己是下不去手的。

当初对别人生杀都拿捏得果决,自以为是对别人的慈悲,现在想来无非是根本就没把别人当回事儿。没多少关系,自然也没多少关心。

我自诩当时是帮了卫怀幽一把,但此时此刻我却后悔了。那时候我如果不那么自以为是,也许能救一把卫怀幽。他那是心病,虽然难治,倒也不至于就非死不可。如今看来,我当初真是蠢得厉害。可人死不能复生,我这般人又难生愧疚,只能是惋惜一番了。

而后我又想起,如果付江流求死的时候我遂了他的愿,那此时我大概也没这般煎熬了。

只是,我还是舍不得。这煎熬也是我自己讨来的,算我活该。

33

这天难得有几分日光,我照例躺在长板凳上小睡。正闭着眼,却听见有人推门进来的声响。

“谁呀?”我问道,忙翻身起来。

而回答我的,是一根翠竹做的打狗棒。来人是下了死手的,那粗钝的武器却在我身上捅了个窟窿。

我呕出一口血,捂着肚子,看着那人。花了好一阵子才想起这是谁。

卫怀幽曾经收的那个徒弟,不怎么理人的那个丫头。现在,已经长变样了啊。

她把那打狗棒抽了出去,也没再做什么,只是目光冰冷的盯着我。我猜她八成是知道当初卫怀幽死亡的真相了。

“这是你的报应。”她留下这么一句,走了。

我不作反驳,也说不出什么话来。眼见着血越来流越多,我渐渐觉得冷了起来。

34

如果是我要杀人,我一定会做到滴水不漏,眼见着他断气为止。但卫怀幽那徒儿显然没这个念头。我伤的重,却也还是没死。

这许就是别人说的祸害活千年了,我自嘲,拿了绷带给自己缠紧止血。但眼下药材不够,我却没法自己去采,只能干耗着。

接下来好几日,我只能看着那伤口日益恶化,化脓。而我也愈发没力气出门采药。这种恶性循环下,我也只能躺在床上,靠着现有的一点儿药寄希望于自己的身体能自己好起来了。

35

从前我一直都是救人的那个,现在成了伤患,我反倒明白了那种求生的心情。我躺在床上,自知状况不妙,脑子烧得迷糊了,却也不敢睡过去。手边放着水盆,手巾被浸在里头。我却也没力气去拧了。

就在我觉得我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,有人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了。我本以为是哪个小偷之类的,却不想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。

我愣了半晌,挤出笑来:“你回来了啊。”

付江流点点头,把背篓放了下来,里面的瓶瓶罐罐一阵晃动,叮当作响。

我带着种放下心来的轻松,长舒一口气,放任自己睡了过去。

36

我没想到付江流也会去学了医术。但若非如此,我这条命也救不回来了。

我摸着腹部渐渐长好的伤口,笑着看向他:“小道长这是,还想救苍生?”

付江流回我:“如果遇上了,便救吧。”

我觉得他这话说的不太像当初的他了,反倒有些像我。我说不上来是种什么心情。我知道,他心系天下那点还是没怎么改,只是不再像以前那么天真了。

“大夫。”他突然叫我。

“嗯?”
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在他问出这声的时候,我听见一声悠长的蝉鸣,盖过了我的回答。

而到这时候,我才意识到,我这苦夏终于是过去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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